他話音剛落,薛瓔那點氣定神閑的笑意霎時凝在嘴邊。墻上墻下,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。
魏嘗知道這話講得太快了,眼下連她起碼的信任都未得到,絕非表白心跡的好時機??伤仨毥o自己今夜的行徑一個糊得過去的理由。寧愿一時為她所厭,也不能叫她對他偷盜的意圖生出懷疑聯(lián)想。
他緊張得滾了一下喉結(jié),被薛瓔瞧得一顆心都快撲到嗓子眼,面上卻仍強撐正色,跨坐墻頭,支得腰背筆挺。
姿勢不好看,氣勢不能輸。
他就是喜歡她,喜歡得見不得她跟別人好,心虛個什么?
這樣一想,他不避不讓迎上她驚疑審視的目光,卻不料她瞧了他一晌,也不知信是沒信,忽然說:“風(fēng)大,你說什么?”
“……”魏嘗看了眼院中一棵片葉不動的樹,“我說……”
“下來。”
他“哦”一聲,握著兩卷簡牘長腿一跨,一躍而下,站到她面前后,干巴巴地沒話找話:“來了?!?
薛瓔默了默,手一攤,又兇又快地道:“拿來?!?
他遲疑著將兵鑒遞過去,見她一把抓過,扭頭就走,走兩步又停下,背著身說:“下不為例?!比缓蟊泐^也不回地離開。
魏嘗悲涼望天。裝聾就是拒絕吧。真是三十年河?xùn)|,三十年河西,上輩子她代弟為質(zhì),他一心道她是個弱不禁風(fēng)的男娃子,一個勁欺負(fù)她,這下好了,出來混總是要還的。
更要緊的是,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,他衛(wèi)厲王跟寶冊的聯(lián)系,怕也瞞不住了。
*
如他所料,薛瓔疾步回房后便揮退下人,以清水拭了把臉,而后坐下,將兩卷兵鑒攤開了擱在案幾上,看前兩行時,腦袋里仍是魏嘗又蠢又認(rèn)真地跨坐墻頭的畫面,待瞥見注釋,卻一下收回神思,將他拋去了九霄云外。
這字跡怎么這么眼熟?
她怔了一瞬,很快記起究竟,扭頭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簡牘,將兩者擱在一道對比一番,眉頭漸漸蹙起。
雖一為衛(wèi)國文字,另一為陳國,但當(dāng)年兩國地域相近,字形差異并不大,因此好幾處落墨筆鋒竟是如出一轍,像得不似巧合。
難道說,兵鑒與寶冊為同一人所書?那么倘使衛(wèi)飏所不錯,策論的作者便是當(dāng)年的衛(wèi)厲王了。
可這又怎么可能?衛(wèi)國國君有何動機立場,助她大陳一統(tǒng)六國?
薛瓔驚疑不定之下,突然記起三十年前衛(wèi)境邊上那一戰(zhàn)。
如果說,衛(wèi)厲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軍,而是她陳國的幫手,那么當(dāng)年宋國莫名其妙吃了敗仗,豈不就說得通了?而這些年,不論時勢如何變化,阿爹始終不動衛(wèi)人一分一毫之事,似乎也變得合情合理。
她被這猜測驚得呆在原地,木石般一動不動,半晌后,叫外頭仆役喚來傅羽,吩咐她趕緊整理出與衛(wèi)厲王相關(guān)的典籍,說要再看一次,又叫人請來魏嘗。
她并不愿意那么快跟這無賴再打照面。卻有個問題要試試他。
魏嘗還未入偏院便被叫回,實則心里頭已作好準(zhǔn)備,待薛瓔拿出兵鑒給他看,問他有何發(fā)現(xiàn)時,就將提前打好的腹稿繪聲繪色講了出來。
他仔仔細(xì)細(xì)翻了一遍,微一蹙眉,眼底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訝異:“這注釋的字跡好像有點眼熟……”
“在哪兒見過?”
“那倒不記得了?!?
倆人一問一答完,似覺這一幕很是熟悉,像極彼時魏嘗初入公主府的場景,抬頭對了眼,又因這點心照不宣的默契,一個竊喜一個別扭,齊齊飛快撇過頭去,掩住情緒。
站在一旁整理書簡的傅羽無端嗅見一股詭異氣息,悄悄看了倆人一眼,而后輕輕扭回了頭。
薛瓔清清嗓子:“沒事了,你回吧?!闭f罷便低頭翻起兵鑒來。
魏嘗知道他的危機暫且過去了。
只要一句“眼熟”,即便薛瓔曉得他裝傻,也足可證明他確是寶冊的知情人。那么,就算她如今不喜歡他,也不至于當(dāng)即趕他出府。
他底氣一足,便大著膽子得寸進(jìn)尺,問道:“長公主,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,還老添亂,是不是有點討人嫌?”
薛瓔垂著眼,一副懶于搭理的模樣:“人貴有自知之明,你知道就行?!?
“那如果我找點事做,來贖這吃住的銀錢,會不會叫你對我改觀一些?”
“不會?!?
“……”
見他面露挫敗,薛瓔抬頭,眼風(fēng)如刀,冷淡道:“有話直說,想兜圈子出去兜。”
魏嘗輕咳一聲:“那我就直說了,我考慮多時,有一不情之請?!?
“既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說了,還是出去兜圈子吧?!?
“……”
她這一點就炸,氣急敗壞的模樣是怎么回事?
魏嘗暗暗品嘖了下,后知后覺意識到,照薛瓔那種口不應(yīng)心的脾氣,從他表意起,她便這么兇巴巴的,該不會實則內(nèi)心非常觸動吧?
想到這里,他的唇角忍不住一點點揚了起來。
薛瓔見他自顧自笑得春風(fēng)滿面,一陣莫名其妙,手里的兵鑒半晌也沒翻過一頁,正煩躁得想叫人將他拖出去,忽又見他重振旗鼓,一副“別氣餒,再接再厲”的自我鼓勵模樣,道:“長公主,‘不情之請’是謙辭,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請。你真不聽聽?”
薛瓔皺著個眉頭沒作聲,他便趕緊接上:“其實我對有刀兄敬仰已久,今日又為他一頭沖進(jìn)火里的颯爽英姿所折……所謂男兒志在四方,我想成為一個像有刀兄那樣有用的,能夠造福于公主府乃至全大陳的人。”
薛瓔覷他:“想入羽林衛(wèi)當(dāng)差?”
“是的,長公主。”
魏嘗方才想清楚了,他表意被拒,難保薛瓔不會自此對他敬而遠(yuǎn)之,與其成天到晚找借口接近她、磨纏她,不如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找個她瞧得起的活干。
近水樓臺先得月,羽林衛(wèi)就是個不錯的差事。
薛瓔卻斂色道:“我說過,我大陳的仕人必須身家清白,小兵小卒也一樣。有刀雖是孤兒,但他有來處,有生父生母,你呢?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。”